挖機的那些事（108）孤注一擲，怒討工程款

      就這么空著手，垂頭喪氣地回去，我當(dāng)然是不甘心的。黃飛這里碰了一鼻子灰，我只好把目標(biāo)轉(zhuǎn)向姚順了。姚順咄咄逼人，欺人太甚，就別怪我翻臉不認(rèn)人了。像《古惑仔》里手握一把K刀，沖向姚順的公司，殺他個片甲不留，我是萬萬沒這個能耐的。光腳不怕穿鞋的，我沒有什么顧忌。讓他這個機械協(xié)會的會長身敗名裂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。
      我來到姚順的挖機培訓(xùn)學(xué)校，把車子停在外面，以防真的發(fā)生沖突，我也好跑出去。給門衛(wèi)室保安遞了一根煙，很順利地進(jìn)了門。院子角落，幾個學(xué)員圍著兩臺小挖機談笑風(fēng)生。在姚順不遺余力的宣傳和洗腦下，這幾個毛頭小伙終于成為我們這個行業(yè)的有緣人。他們對挖機充滿著好奇和新鮮感，但愿若干年后，不要像我一樣發(fā)出“一朝入此門，余生空悔恨”的感概。
      姚順的小車停在辦公樓正門口，看來今天是找對地方了。推開二樓那間掛著“總經(jīng)理辦公室”牌子的房門，姚順雙腿架在桌面，正和屋內(nèi)幾個人談笑風(fēng)聲。右邊沙發(fā)上像睡佛一樣躺著的是金三胖，嘴上像豬吃食似地不停的嚼著檳榔，房間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氣味。左邊翹二郎腿玩著手機的是姚順的堂弟，四年前通用汽車工地，就是他把手機藏在梅澤縣司機床頭，然后起哄污蔑他人，挑起地域爭端。還有一個不認(rèn)識，一看面相也不是善類。這幾人沆瀣一氣，狼狽為奸，不知道又在密謀什么齷齪的勾當(dāng)。
      姚順見進(jìn)來的人是我，馬上收起腿，嘴角一咧展開笑容，眼睛瞇成一條縫，一副彌勒佛慈悲為懷的面孔在片刻之間完成轉(zhuǎn)換。
      喲，盼星星盼月亮，可盼著劉總大駕光臨了，哈哈……
      見姚順打著趣調(diào)侃著，其他幾個人也附和道:劉總可是稀客，稀客喲。
      我并不理會姚順這一套，瞄見沙發(fā)旁邊還有張空位，徑直上前坐過去，翹起來二郎腿，默默點了一根煙，也不作聲。我得先把氣勢先撐起來，看看姚順什么反應(yīng)，反客為主以靜制動。
      劉總啊，是不是錢籌到位了。唉呀，公司催我倒無所謂，我著急的是機子不能給你鎖了是吧……
      姚順的聲音很洪亮，那氣勢頗具威懾力。我作好了充分的心理準(zhǔn)備，他的裝腔作勢我根本不為所動。幾個人見我不說話，笑聲逐漸稀落，一會兒屋子里安靜下來。他們面面相覷，不知道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。

      一根煙抽完，我冷冷一笑，這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:姚總，我有沒有錢你不清楚嗎？我這回來確實是想還上挖機D款的，前提是你得兌現(xiàn)你的諾言吧，污水處理廠都完工這么久了，我那部分機械款總得幫我解決掉吧？
      姚順像剛睡醒一樣，雙手干抹了一把面孔，腿“哐當(dāng)”又敲到桌面上，笑面佛變身為僵尸臉。僵尸噓了一口氣，這噓聲在半夜能嚇得閻王讓路。他嚼上幾口冰榔，良久終于開腔說話了:唉喲，小劉，你又不是一天兩天搞機械，工程款也不是我想要就馬上能有。你問他們，開年到現(xiàn)在誰拿錢了？
      金三胖馬上接過話茬:是的，我們都等著上面付款呢，國慶節(jié)說好給的，這都快年底了，一個銅板沒看到呢……
      姚順表弟也裝腔作勢，說，金總，咱大半年都挺過來了，也不差這幾天了。拿到錢，都能回家過好年了……
      他們一本正經(jīng)胡說八道的樣子讓我覺得惡心致極，什么叫國慶節(jié)沒拿錢？九月一號學(xué)校開學(xué)，他們就歡天喜地的去威斯特K歌洗腳，還在微信群里說漏嘴，一人拿了十多萬。我記不清多少回找姚順問起進(jìn)度款的事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承諾快了，不是下個星期就是這個月底。三一挖機拉出污水處理廠之后，我也懶得再問了，把希望延續(xù)到了年底。可突如其來的變故，我已經(jīng)沒有時間再等，追討機械款刻不容緩了。
      我極力壓住心頭怒火，向姚順陳述了父親躺在ICU病房的狀況，我現(xiàn)在不是來要工程款，而是救命錢。邊說著，我把手機里父親插著氧氣管和心電圖的照片遞給姚順看，雖然我激動得提高了嗓門，但是也沒有表達(dá)出責(zé)難他的意圖。想不到姚順鐵石心腸，絲毫不為所動。在我苦苦訴說之下，他仍然冷漠地?fù)u搖頭，還是那句話:現(xiàn)在公司真的困難，年底一定給你付清……
      這個時候，手機鈴聲響起，屏幕上顯示的是醫(yī)院的座機號碼。我按下了免提鍵，護(hù)士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傳開來:劉先生您好，您父親依然要進(jìn)行下午的身體健康檢查，請您補繳上一階段診療費用，以免耽誤病人最佳治療時間……
      屋子里沒有一個人說話，空氣仿佛凝固了。護(hù)士連續(xù)呼喊了我?guī)茁?，就掛斷了電話?      姚總，我要求也不高，先安排10萬，幫我父親挺過難關(guān)。挖機D款的事，我再想辦法還上，絕對不讓你為難……
      醫(yī)院的費用清單，像雪花般在我腦海里飄過。我放棄了尊嚴(yán)，缷下了故作堅強的偽裝，幾乎是用乞求的語氣，懇請姚順網(wǎng)開一面。我知道我卑躬屈膝，雙手合十的樣子，在他們眼里比一條狗還要下賤。但是和父親的生命安危比較起來，這又算得了什么呢？
      姚順的目光掃向窗外，嘴里吐出的幾個字，如同一連串拳頭大的冰塊，沉重地砸在我腦門上:不好意思，真的無能為力……
     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，來電還是剛才那個座機號碼。
      我的心已是千瘡百孔，而這個刺耳的電話鈴聲，又像是往我傷口上撒的一把鹽。我無法用言語形容這種傷痛，終于是沒有忍住內(nèi)心的憤怒，一把將手機爬地上摔了個稀碎。我站起身來，手指向姚順，聲嘶力竭地怒罵起來:姚順，你別欺人太甚。不是你去我家逼債，我父親能暈倒嗎？挖機老子不要了，要收回去你就收回去。我父親真出了什么事，你的工地也別想干了……
      我挪動腳步，胸膛像一面城墻屹立在姚順眼前。他本能地往后仰了仰身子，雙手緊抓著椅子扶手，眼神里掠過一絲驚恐。對付他這種吃軟怕硬的家伙，已經(jīng)完全沒必要對他客氣了。見他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，我繼續(xù)火力輸出:我他媽不好過，誰都好過不了。我活不成，誰他媽也別想活了……
      金三胖蠢蠢欲動正要說話，見我轉(zhuǎn)身過來，識趣地把腳往里面收了收，不敢輕舉妄動。姚順的表弟站起身，雙手插腰，呲著牙不屑地說:怎么，電影看多了，踢館啦？你當(dāng)你是陳真呢，看看這是什地方……
      這特么有你說話的份？你爬過塔吊沒有，你想不想上新聞？
      我打斷姚順表弟的話，根本不拿正眼看他，說著一把拉住他的手，擰開門把他往外拽。
這小子還沒反應(yīng)過來，我一條腿已經(jīng)跨到了欄桿上。姚順表弟沒見過我這么不要命的，像即將被宰的豬一樣，拼命地往豬圈里蹭著蹄子。殺雞儆猴，我正差一個拿捏姚順軟肋的突破口，這小子自己送上門來了。姚順表弟驚恐的嚎叫聲，吸引了樓下挖機學(xué)員的注意。他們看熱鬧的勁頭，比起開挖機要專注數(shù)十倍。教練教他們學(xué)開挖機，但是永遠(yuǎn)不會教他們討薪，不會告訴他們挖機這個行業(yè)的真相。而我，就是他們?nèi)松n堂的第一位啟蒙老師。

      這邊姚順大驚失色，他一邊勸我不要沖動，一邊試圖向我靠近。我冷笑著說，姚順，你要我的錢，就是要我的命。你不仁，休怪我不義。我要讓你的學(xué)員，看看你的真面目……
      我放開姚順表弟的手，另一條腿跨過欄桿，一屁股坐在欄桿上，雙腿懸在空中。姚順瞪大了眼睛，心理防御徹底被擊潰，斬釘截鐵道:我馬上安排給你付款……
      我要全款結(jié)清。
      我給……我岳父不給，我給。
      終于等來我想要的答復(fù)，我冷笑著一個躍身跨欄而下?；氐睫k公室，姚順拉我坐到沙發(fā)上，裝模作樣地為我倒上一杯茶，端上前來，說:劉總啊，你也是當(dāng)老板的人，有話好說。多大點事，犯得著跟我老表較勁，這不鬧著給別人看笑話嗎？
      姚順的表弟臉上青一塊紫一色，囧迫得把頭埋下去，嘴里大口地嚼著冰榔。
      見他們老實了，我這才不慌不忙地從錢包里拿出銀行卡，放到茶幾上。姚順拍了一張照片，拍了張照片發(fā)給姚順，就去外面打電話。大約十分鐘的樣子，他推門進(jìn)來，徑直走向辦公桌，從抽屜里翻出領(lǐng)款單。我填上金額卡號，不卑不亢地遞給姚順，說:感謝姚總幫忙，挖機D款我馬上還上的，不會讓你為難了。
      說完我轉(zhuǎn)身就走。
      剛出門，姚順喊了一聲我的名字，邁著小碎步追上來，輕輕拍著我的肩膀，安撫我道:誰都有困難的時候，我能理解。安心把家里的事處理好，挖機解鎖，違約金你不管，我來跟公司談……
      姚順之所以裝模作樣的追出來，或許是為了掩飾一下自己的尷尬，也有可能是為了在樓下的學(xué)員面前挽回一點顏面。無論出于何種目的，畢竟幫了我的忙，在眾目睽睽之下，我給他鞠了一躬，算是給了他一個下去的臺階。

      開車回家的路上，我打開窗戶，迎面拂來微帶寒意的秋風(fēng)，讓我凌亂的大腦冷靜下來?？戳艘谎凵砼运さ孟∷榈氖謾C，我有點后悔剛才的沖動。幾年前大鬧彭鳳嬌棋牌室，得罪了王德江，我在官橋就沒干過一個像樣的工地。今天當(dāng)著姚順的面摔手機，就差一巴掌扇到他臉上了。辦公室一陣折騰還不算，拉著姚順的表弟翻欄桿，鬧得整個學(xué)校路人皆知，這傳出去比大鬧天宮還精彩。姚順雖然遠(yuǎn)不及王德江的實力，但是背靠陶正奇這棵大樹，在官橋還是有影響力的。這一回算是徹底和他撕破了臉，以后在官橋混更是舉步維艱了。
      車子一拐彎，在進(jìn)村口的路上遇到了余丹丹。她騎著不知道什么時候買的新電瓶車，燙了一頭酒紅色的波浪發(fā)型，米黃色的呢子大衣，黑色锃亮的長筒靴，一身城里女人的時尚打扮。我一腳剎車，降下車窗，問她:干嘛去呢，又找彭鳳嬌打牌……
      話沒說完，被余丹丹沒聲好氣地打斷了:接建建放學(xué)，你以為像你那么快活，十天半月不落家，誰知道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丑事去了……
      不知道哪里招惹她了，這女人像吃了火藥似的，莫名其妙。我也不慣著她，反問道:我哪里快活？爸躺在醫(yī)院里，命都差點救不過來。我哪一天睡過好覺，你呢，你在哪里？
      余丹丹把電瓶車支架落下來，拍著后備箱啪p直響:你問我在哪里？爸轉(zhuǎn)到市醫(yī)院，你跟我說了嗎？我騎著以前那破電瓶車去給爸媽送飯，撲了個空不說，回來的路上車子沒電了。打你電話打不通，我推了一下午車才回到官橋……說著說著，她眼眶一紅，委屈得就要落淚。
      我這才想起來，父親轉(zhuǎn)院確實忘了給余丹丹打電話，一時內(nèi)疚得不知道說什么好。余丹丹見我不吱聲，一跺腳跨上電瓶車“嗚”
的一聲開走了。
      姚順工地的機械款，第二天上午九點到賬了。余丹丹燉好雞湯，和我一塊去醫(yī)院看父親。繳完欠費后，醫(yī)生通知我，父親可以轉(zhuǎn)出重癥監(jiān)護(hù)室了，這個消息令我們?nèi)壹硬灰?。但是不好的消息是，父親的CT影像顯示，他的肺部有異常陰影，初步診斷為良性肺腫瘤。由于發(fā)現(xiàn)及時，經(jīng)過手術(shù)切除能夠很好地治愈。手術(shù)后只要能做到戒煙戒酒，保持良好的飲食和作息習(xí)慣，基本上就不會有什么影響。
      我松了一口氣，和余丹丹商量一番后，把醫(yī)生的話和母親解釋了一遍。醫(yī)生建議這次出院后，回家休養(yǎng)兩個月，在體質(zhì)恢復(fù)良好的狀態(tài)下，再進(jìn)行手術(shù)。
      母親說，那也別瞞著你爸了，看他還敢不敢抽煙喝酒。眼看一兩個月就過年了，明年就把手術(shù)做了。
      父親從重癥監(jiān)護(hù)室轉(zhuǎn)到普通病房后，我們一家人就可以照顧他了。喝了幾口余丹丹帶來的雞湯，他說頭不疼了，眼睛也不模糊了，掙扎著要回家。我們費了好大一會，才勸他安靜下來。我知道，父親是心疼錢。我說有醫(yī)保報銷，不用花錢。他才半信半疑地躺下身休息起來。

      余丹丹從包里拿出一疊鈔票，塞到母親懷里，說，媽，我手上就剩這五千塊錢了，能湊就湊點，先拿去給爸看病……
      母親推辭著不肯收，余丹丹只好把錢塞到父親床單下。母親拉過余丹丹的手，搖著頭說:這可是你回娘家拿的錢，我們怎么能要？
      余丹丹說，這不是買電瓶車多的錢嗎，都是一家人，說那話干啥？
      父親愧疚地把頭側(cè)到一邊，喃喃自語起來:是我沒用，拖累丹丹和洋洋了。
      旁邊的病人家屬，都夸余丹丹是個好兒媳婦。
送母親回家后，我和余丹丹就承擔(dān)起照料父親的責(zé)任。每天我從賓館醒來，余丹丹已經(jīng)去醫(yī)院給父親送早餐了。晚上，我們偶爾去公園散一下步，然后回賓館。沒人和她打牌，她就刷著手機視頻，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撒嬌。這段時間，我倆沒有爭吵，沒有相互指責(zé)，比結(jié)婚之前還要親密。
      看著父親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起來，我的精神也好多了。這一天和余丹丹溫存過后，我向余丹丹交待了后面的打算，那就是等明年父親做完手術(shù)回家后，我就去派出所自首了。這些天，在醫(yī)院重癥監(jiān)護(hù)室看到的一幕幕觸目驚心的畫片，讓我明白了，人活在這世上，除了生命都是小事。我剝奪了一個無辜老太太的生命，哪怕判刑坐牢，也不足以彌補我的過失。
      余丹丹驚恐地喊出聲來:要真判個十年八年，那我和兒子怎么辦？
      我說，所以挖機就交給你了。我以前一直反對你和彭鳳嬌纏在一起，可能真的是我錯了。生活是現(xiàn)實的，像我這樣一沒有背景，二沒有靠山的人，不要說成就一番事業(yè)，連生存都很困難?；蛟S，關(guān)鍵時刻彭鳳嬌還真能幫上我們的忙……
我越說越難受，感覺像是時日無多交待后事一樣。余丹丹眼淚嘩啦啦地流，抱著我說，老公，是我錯了，我不該大手大腳地花錢。我一直都不理解你，原來掙錢這么不容易……